羞怯的心
和阿訇、滿拉坐到一起，村裡人這才看出，馬木合老漢穿的那件衣服，實際上是專門辦教門的人穿的袍子，灰顏色、中式的、遮膝長。那樣式的衣服，一般是阿訇穿上領禮拜，叫准拜的；哈吉也穿，只是上面用中文和阿文印著“中國朝覲代表團”的字樣，那是完成了朝覲功課的標誌，其他人是不能隨便穿的。馬木合老漢的那件，分明就是那種袍子。一個半啞子，咋能穿上那樣的灰袍子呢？
一個半啞子，不僅要穿上那樣的灰袍子，還要念《古蘭經》。阿訇、滿拉開始念誦《古蘭經》了，馬木合老漢也怯怯地拿起一本來，跪正了身子，念起來。他當然不能像其他人一樣大聲地念出聲來，他只是很小聲地念。人們只能看到他嘴皮子在動，也不知他是真會念，還是假裝在念。更多人認為他是在假念。對這件事，阿訇站出來作了證明，說馬木合老漢是真會念。阿訇專門試過了，他拿上《古蘭經》念一句，馬木合老漢點點頭。阿訇故意念錯一句，馬木合老漢就使勁兒地搖頭。試了好幾次，阿訇確信馬木合老漢是會念的。阿訇的話，村裡人當然相信。再看馬木合老漢，看到他念誦時篤定的神情、專注的樣子，相信他是會念的了。
至於馬木合老漢是從哪裡學會的，阿訇也不知道。阿訇說，造化是公平的，缺一樣兒的，補一樣兒呢。阿訇說的是實話，許多缺胳膊少腿子的人，有著別樣的聰明。阿訇還說，馬木合老漢常往西山上傳教的老人家那裡跑，也在辦教門著呢。阿訇說這話的時候，點著頭，是讚歎和驚詫的口氣。村裡人聽了，就更加驚詫了。一個半啞子，不僅把《古蘭經》念會了，還辦起了教門，任誰也是想不到的。阿訇這樣說，也一定是真的了。這時候再看馬木合老漢穿的那件灰袍子，卻感覺是得體的。
那是一件舊袍子，舊得連本色都看不清了。本來也許是藍的，也許是黑的，但現在看不出來了。看不出來，不是因為補丁太多，也不是髒汙太多；相反，洗得非常乾淨，是一次次的漿洗，把底色洗掉了，成了灰色。肩頭上有一塊補丁，顏色不太一致，但針腳很細密。村裡人看出來了，那是馬木合老伴兒兒的手藝。馬木合老漢的老伴兒個子小，手卻巧，針線活兒是出了名的，會繡各式各樣的花兒。前些年，村裡的姑娘出嫁，都請她幫著繡嫁妝。她給馬木合老漢做的衣服也都合體。那件袍子卻不是老伴兒做的，那分明是一件1日袍子，村裡人沒見馬木合老漢穿過那樣的一件新袍子。身量也不相符，馬木合老漢很瘦，那件袍子卻很寬大，顯然是別人的，是誰的袍子呢？村裡人想來想去，又想到西山上的老人家。也許是老人家的袍子舊了，散給了他。老人家穿過的衣服，用過的東西，含著吉慶呢，給了誰，那是一種認可；誰用上了，是一種福氣，能沾上吉慶呢。難怪馬木合老漢寶貝一樣地穿著。
村裡人這樣猜測著，似乎認可了馬木合老漢是在辦教門。而馬木合老漢呢，還是那樣一副謙卑和羞怯的樣子。他一輩子實際上一直是那個樣子，但村裡人這會兒卻覺得，只有辦教門的人才有那樣的謙卑和羞怯。
馬木合老漢每次進清真寺禮拜的時候，也是這樣羞怯和謙卑的。到禮拜大殿的門上，他就站住了，把渾身上下都拍打拍打，把臉也抹一抹，手也搓一搓，拍打一會兒，猶疑一會兒，才好像下定了很大的決心似的，走進去。做完禮拜，其他人都出了大殿，他還留在裡面很長時間。出來時，眼圈往往紅著，鬍子上也有淚跡，懂的人知道他是在念“討白”悔罪。
他能有多少罪呢，村裡人就有些想不通。一個半啞子，守著幾畝薄地，不為非作歹，不坑蒙拐騙，有些啥罪呢？可看他那個樣子，似乎是罪大得不得了，多得不得了，悔也悔不完，贖也贖不夠。他這個樣子，叫村裡人心裡暗暗生出些敬意，也暗暗生出些惱意來。咋能沒有惱意呢？他這樣的人，都覺得自己罪大得很，其他人呢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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