羞怯的心
要說罪大，村裡明著犯了罪，判了刑的就有三四個。第一個是楊承先，夥同鄰村的幾個人，到清水河西邊的火車道上扒火車，卸貨物。清水河西邊是山，那一段火車路要拐進西山裡去，上坡路，又拐個彎子，火車就跑得慢。楊承先他們夜裡蹲守在火車路邊，看到有貨車過來，就扒上去，洗衣機、電鍋、電冰箱啥的，都給推下來，天亮前拉到家裡。家裡東西堆滿了屋子，就像個商店，低價給村裡人賣。村裡人明知那些東西的來路，還是圖便宜買了些。過了不久，警車就開到村裡了，抓走了楊承先。第二天，警車又帶了一輛卡車來，挨家挨戶地收贓物。警車挨家挨戶地跑，這叫一村人都覺得跟著楊承先犯了法，心灰了好些日子。更心灰的是，村裡幾十年都沒出過犯法坐牢的人了，這回開了壞頭。
果然不久之後，就有了第二個。這一個更嚴重，販毒品。說是出去打工，卻叫人雇了去，給人背海洛因。海洛因不是背在身上，是用塑膠包住，吃進肚子裡。過了關卡，再拉出來。雖說毒品在肚子裡，查不出來，但過關卡的時候，看到員警，他還是慌張了。這一慌張，員警就拘了他，反復地盤問。據說正盤問著，他突然肚子痛得厲害，弓下腰，身子也抽搐起來。原來是包毒品的塑膠破了，中了毒。拉到醫院裡開了刀，命還是沒救活。人死了，就通知家屬去拉屍首。這叫村裡人唏噓、驚恐了好些日子。這樣的驚恐並沒有嚇住人，還有明著偷著犯事的，要是哪天警車再開進村子裡，抓走幾個人，誰都不會感到奇怪。
還有沒犯法，但犯了眾惡的。比如說馬布拉。弟弟在外打工，他給弟媳婦幫著犁地、擺耬、種莊稼。種著種著，就種到弟媳婦的炕頭上去了。村裡人看不慣，卻不敢給他兄弟說。兄弟回來，他像沒事人一樣，見了村裡人，也像沒事人一樣。這樣的事，襯裡人覺得比犯法更醜。
要細細想起來，每個人都是有罪的，口舌上的罪、心裡的罪，還是很多的。只是平日裡忙著這一世的光陰，沒時間想罷了。叫馬木合老漢這樣一提醒，村裡人這才覺得，自己的光陰是過到人前頭了，活人卻活到後頭去了。尤其是和馬木合老漢一比，好像自己活到了泥土裡，他倒是活到了雲彩上。
實際上，馬木合老漢也沒有活到雲彩上去。他也在忙乎著自己的日子。他和老伴兒還種著幾塊地。小兒子搬到縣城去了，留下的地，他們種著，像其他人一樣，忙乎著，種麥子的時候種麥子，收玉米的時節收玉米。在地裡幹活兒的時候，馬木合老漢從不穿著那件袍子，換上別的舊衣服。那些衣服舊是舊些，但沒有補丁，看上去比那件袍子要好些。尤其是村裡人覺得，馬木合老漢穿上別的衣服，就和其他人一樣了。這樣看上去，一個乾瘦的半啞子、一個矮小的老婆子在地裡忙乎著，灰頭土臉的樣子就叫人心裡生出些憐惜來。馬木合老漢老兩口卻好像並不疼惜自己。他們疼惜錢，從不找機器耕種。他們疼惜兒女，大兒子有時看不過，去幫他們幹活兒，就被他們攆走了，說，好好扒你們自己的光陰去。他們也疼惜牛。他們家裡養著一頭乳牛的，但從來都不使喚，專門養著下牛犢子；下一個牛犢子，喂大了，育肥了，能賣不少錢。
村裡人掐著指頭算-算，馬木合老漢的收入還是不錯的。這些年，先吃救濟糧，後吃扶貧款，又吃低保，還有養老金。還種著地，雨點稠些，玉米、麥子能收不少，他們老兩口能吃多少。還有兒女，還不給他們些錢物？多少還是給些的。這樣算下來，他們應該是攢了不少錢呢。一邊過日子，一邊辦教門，兩頭都關顧，這就是阿訇講的兩世吉慶。但這樣的事，放在馬木合老漢身上，大家就覺得不對勁兒。似乎馬木合老漢這樣的人，要麼就一心過日子，要麼就一心辦教門，是不能二者兼顧的。馬木合老漢這樣一邊裝做辦教門，一邊悄悄地攢錢，一定是有著一個很大的圖謀呢。a
馬木合老漢果真是有個大的圖謀的，他要去麥加朝覲。
朝覲本來是每個回族人應該完成的功課，但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完成的。麥加遠隔萬里，盤費高。前些年，河灣村的人想都不敢想。這些年，生活都過好了，村裡有幾個自己攢夠了錢的，還有幾個兒女有錢的，去麥加朝覲了。三四萬的盤纏，還是不容易拿出來的，也只是不多的幾個人去了。家裡有個人朝覲，一家人臉上有光；族裡有個人朝覲，一族人臉上有光。這樣的事，在一個健全的人，都是很難的。聽說馬木合老漢要去朝覲，村裡人就有些不敢相信。
話是小學校的張老師傳出來的。馬木合老漢托張老師到縣上民宗委去打聽。張老師打問回來的訊息是，朝覲的政策放開了，規定還是有的。年齡不能超過六十五歲，身體要好，殘疾人不行。貧困戶、吃著低保的也不行。馬木合老漢超過年齡了，又是殘疾人，吃著低保，朝覲很顯然是沒指望了。他聽了這樣的訊息，應該是很失望的，但在村裡人，卻覺得，這樣的結果，誰都長長地松了一口氣兒。還覺得，這些年是受了馬木合老漢的蒙蔽了。這些年對他的同情也好，憐惜也罷，是白白地付出了。不僅是白白地付出，簡直是受了他的耍笑。這樣一來，就說出了不好聽的話，就說瘸子不瘸登天呢，啞巴不啞翻天呢。這話是個老話，這樣說，表面上沒有指名說誰，但說的是誰，聽的人還是明白的。
瘸子馬達吾先聽到這話，以為是罵他，就回罵了一堆髒話：老子腿瘸了也要登天呢，看誰把我的中腿也咬了去，咬了我的中腿，就不是賠十八萬了，得賠二十八萬、三十八萬。馬達吾前幾年在外面打工，軋斷了一條腿，工地上給他賠了十八萬。本來是裝假腿的錢，馬達吾回來沒有裝假腿，而是買了一輛車。不是殘疾人的三輪車，是一輛小汽車。馬達吾說，小汽車是他的腿換來的，就是他的腿。實際上，這個汽車腿比馬達吾原來的腿還好使，不光能馱他，還能拉客。村裡人要去趕集，就搭馬達吾的車，收費比公車高些，但畢竟是小轎車，坐著方便，也洋氣。誰家走親戚、娶媳婦、嫁女兒的，也租他的車。他實際上是跑“黑的”，但他一般是在鄉間跑，交警、運管抓不住。就是抓住了，他拉著一條瘸腿，死纏爛打，也只好給放走了。他這樣瘸腿跑“黑的”，比以前腿好的時候打工掙的錢還多。這叫村裡人有些眼熱，也有些眼憋。，說出那樣的老話來，不光是說馬木合老漢，也是連帶著說他。
那話不知馬木合老漢聽到了沒有，就是聽到了，他也說不出啥話來。馬木合老漢報名朝覲不成，大約也不好意思，很長時間都沒在村街上出現了。村裡人見不到他，對他猜疑卻更重了。先是猜疑他究竟攢了多少錢，有說一兩萬的，也有說三五萬的。反正能報名朝覲，一定是有幾萬塊錢。雖說有幾萬塊錢，在河灣村已經不稀罕，但在馬木合老漢，襯裡人還是覺得想不通。更想不通的是，他有那麼多的錢，還吃著低保。好事些的人把這話說到村長跟前。村長畢竟是村長，幾句話就給擋回了。村長說，他一個半啞子老漢不吃低保誰吃？你把嘴堵上，從今兒起不說話，也讓你吃低保，行嗎？你說他有錢，有多少錢？在哪裡？你見了嗎？村長的話就是在理，誰也沒見過馬木合老漢有一遝遝錢在手裡。
村長這樣替馬木合老漢遮擋，馬木合老漢卻像是和村長故意作對似的，真還拿出了一遝遝錢。不是一遝遝，是兩遝遝。
縣教育局終於找了個專案，給河灣村新莊子建了學校。校舍建好了，桌凳卻還是舊學校搬過來的，顯得很不相稱。馬木合老漢那一段時間去學校找張老師次數多，看到了，就一下子拿出一萬多塊錢來，捐給學校，做新課桌。
這事村裡人還沒來得及議論，過了不久，村裡搬清真寺，他一下子又拿出一萬多塊錢，還指定說他散的錢要做清真寺禮拜大殿的大門。這話當然是他老伴兒翻譯的，他說不出來。他只是穿著那件帶補丁的袍子，抱去了一堆花花綠綠的錢。穿那樣的灰袍子，散那麼多錢，似乎是應該的；穿那樣帶補丁的袍子，散那麼多錢，似乎又是不恰當的。他那樣做，就逼斥了村裡人，叫村裡人不好散了。散少了，拿不出手；散多了，誰又能一下子捨得拿出那麼多錢呢。而且，他還指定了要做禮拜大殿的門。這是啥意思？一定是有意思的，他是個辦教門的人，一定知道做了大門有著特別的好處的。這特別的好處叫他一個人沾了去，叫其他人幹啥呢。再說了，果真用他的錢做了大門，其他人進寺禮拜的時候，想著要從他的大門裡進出，心裡就會彆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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